[ Redemption of Mobius ]
- 莫 比 烏 斯 的 救 贖 -
[ Code : Iosif ]
[ 她 與 他 的 青 春 韶 光 ]
記憶中的潘德莫尼以殘破膠捲般的昏黃畫面呈現,些許雜訊盤踞在瑪格莉特的視界邊緣,絞碎一片斑駁陰影。
而她眨了眨眼,感覺自己的步伐虛浮懸滯,意識載浮載沉,恍若初醒。
又或許她壓根未曾醒轉,僅是在虛實溝壑之間苟延殘喘。
生硬金屬堆砌而出的高大牆垣覆蓋整個空間,穩妥包裹正中央仿若雙股螺旋的對稱鐵梯,瑪格莉特無意識地晃著腦袋邁步向前,步履踉蹌,缺乏光照的肌膚在冷色調下更顯蒼白而病態。這兒是她熟悉不過的實驗室,埋藏著她所有的青春、熱情、美好回憶,以及不計其數的罪愆。
盤踞著、摧毀著,就像個反噬著母體的龐然孽種,尖聲狂笑。
鞋跟敲擊階梯的聲響在室內張揚迴盪,撼動著瑪格莉特的五臟六腑,零散意識始終無法順利兜攏,能夠作用的感覺神經全部獻給了胃部的瘋狂翻騰,而腦海裏頭至今仍舊糨糊一片。可她隱約明白自己必須繼續往上,無論如何、無論如何,即便早已想不起理由,或者根本沒有理由。
──妳是如此遙遠,我親愛的瑪格莉特。
在踏上第三道階梯以前,一道聲音傳進耳裡,沒有源頭。
但瑪格莉特仍然停下了腳步,愕然回首,失焦視線艱難地凝於某個定點。
彷彿連結整棟建築頂底的巨大鏡面映著無機光澤,白袍男人那頭鐵灰色的髮毫無窒礙地與其相容。他抬起手來,試圖做出一個顯然有些笨拙的招呼動作,接著將手垂於身側,向著位於較高處的瑪格莉特笑得無比溫柔。
早安,男人一面說著,一面上前和她並肩而立,牽手動作小心謹慎得有些過份,眼角彎著幾絲柔和卻羞赧的紋路,妳看上去不太好。在手掌熱度和著關切話語毫無保留地傳遞過來之時,瑪格莉特心頭猛地一塞,眼底毫無預兆地泛起刺疼。
至少還活著,夠好了,她聽見自己嘟噥著答道,語氣之中滿懷戲謔,我還是挺知足的。
被男人攢著的指梢突然一緊──瑪格莉特抬首望入那雙略高的灰眸,看見飽含其中的不捨、還有自己過於清晰的倒影──剎那之間,她明白了接下來會發生甚麼。
應該說,她記得。
她還記得。
伊奧席夫向她求婚的這個早晨,瑪格莉特怎麼會忘。
這樣就知足了的話,那我還真無地自容。他接著說,一如既往地揚起眉梢。
那份無地自容是源於你的貪婪、還是地位不足?而她意味深長地指著自己的心口,笑意盈盈。
都有,親愛的瑪格莉特。他坦承不諱,然後伸手將她拉得更近,直到他們能夠透過胸口感受彼此心搏在正中合而為一。我確實正覬覦一個更重要的位置。
唉呀,一個夠嗎?她終於忍俊不禁,泛起紅暈的臉頰貼著伊奧席夫的肩窩。
足夠了,除非還有比那個更好的位置。他說,稍稍收緊環在她肩上的手,趨前於額角落下一吻。又或者妳以為我剛剛是在談職位升遷這回事,瑪格莉特。
沒有,老天。她笑得溫軟,語氣幾乎滲得出蜜。我沒有。
──「嫁給我好嗎?」
當男人雙手鄭重其事地托起她的臉頰時,整個世界戛然而止。
伊奧席夫微啟的唇瓣停滯著,神情認真得有些滑稽,頷部延伸至領口內的角度定格在瑪格莉特最喜愛的那瞬。無法流動的空氣自是無法傳遞聲波,就連象徵生命的心跳都被連根拔除,靜謐得駭人且凶險。
這個時刻就像早晨的露珠般,不厭其煩地凝結而後蒸散,日復一日,周而復始。
悖德者的時間永不流逝,只能窺視,那是瑪格莉特應償的罪業。
如今的她彷彿被囚於一座橫亙時光洪流的四維立方體之間,但無論這個包含無限個三度空間的悖論存再如何翻轉其內裡以及外表,她能夠面對並且不斷強制重複體驗的唯有這個象限──生命中最為美好完滿的片段。
伊奧席夫一直都在這裡,站著笑著抱著自己,可他早已不在,只是個殘餘意念的可悲投射。
儼然是個破敗不堪的狗屁信仰。
究竟已經是第幾個輪迴了呢?
瑪格莉特無助地笑著,再一次地,不知第幾回的一次又一次,就連哭泣都顯得多餘。
不管過了多久,這一天的所有情節仍舊不會有所改變,她只能靜靜的看著自己生命曾經最為美好的片段在眼前重複播放,接著硬生生地阻斷。所有擺設的影子角度毫釐不差、男人唇角彎起的弧度亦被完美固定,記憶中的潘德莫尼依舊繁華鼎盛,透過膠捲般殘破昏黃的畫面看過去,竟有種堪比聖堂彩繪玻璃般的彆扭崇高。
伊奧席夫還在這裡,他只會在這裡。
那麼,此處就是她永恆的愛情、希望、以及幸福,無法逃脫。
──妳是如此遙遠,我親愛的瑪格莉特。
在瑪格莉特踏上第三道階梯以前,一道聲音傳進耳裡。
依舊遍尋不著源頭。
[ Code : Krönig ]
[ 她 與 他 的 殞 滅 重 生 ]
瑪格莉特在劇痛之間昏厥過去,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關於庫勒尼西的誕生。
小傢夥當時在肚裡折騰了整整一天,搞得整間病房上下人心惶惶、甚至牽連到了一整個工程部門的工作排程。待到他終於呱呱墜地,她筋疲力竭地仰躺在床上,伸出沁滿汗水的虛弱臂膀,從護理人員手中接過嚶嚶啼哭的男孩,垂首親吻他柔軟濡濕的頭頂,然後和伊奧席夫一同笑著落淚。
搗蛋鬼。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爭氣地顫抖著,卻滿溢疼愛。脾氣這麼拗,媽媽很辛苦的哪。
妳得讓他多看點書。伊奧席夫攬著妻子,一臉狼狽的粗短鬍渣。不然以後妳可有得受。
接著畫面如同過曝的底片般,陷入一片慘白。
瑪格莉特又接著夢見了庫勒尼西,但是這回的夢境只有她們母子。
初生的他有著小小的手掌和腳掌,細緻得有如精密零件的指節蜷縮成拳,在她的懷裡小幅揮舞。他饕足的睡顏讓瑪格莉特不禁想要抬手撫上──但是,她赫然發覺自己的雙手不知何時染上了黏膩血汙,鐵鏽味在下個瞬間充斥整個空間,深黑斑紋自指尖所及的地方擴散開來,隱約滲出瘴氣。
她瞪大雙眼,神情錯愕且不可置信。
好吧、好吧,既然不能弄髒他,那麼我就遠遠地看著吧?
於是瑪格莉特慌慌張張地將繈褓中的庫勒尼西放至名為搖籃的台座中央,接著收回了手,苦澀卻滿足地盯著他熟睡方酣的臉蛋瞧。下個瞬間,庫勒尼西的胸口突然出現了一個漆黑窟窿,方才還纏繞著自己的穢氣從中噴湧而出,逸散黑霧的核心像是要將光線吞噬那般,極其凶險地旋轉著。
他開始嚎啕大哭。
而瑪格莉特在此時醒了過來。
意識矇矓之間,槍聲依舊,和著研究員的慘嚎與審判官的怒斥,奏出不合時宜的交響樂。
後背不知嵌入多少子彈的她奮力挺起上身,向著庫勒尼西艱難地爬去,她感覺得到自己正在死去,死亡就在前頭清晰得令人發噱,如同她沿途漫佈整個裝置的血色潑墨。
瑪格莉特並不害怕死去,或者該說她毫不意外,這不僅僅是身為一個人母的本能、更是她身為一名工程師的理解──早在自己接受了那個邀約之時,她便將個人生死至於度外了。
自後而前貫穿肝臟的子彈似乎卡在腹腔,這讓瑪格莉特每移動一次,側腹便會盛大地綻放大片血花,她疼得咬牙切齒、冷得如墜冰窖,明白所有的身體機能都在一一停止,但她仍然在爬,她必須爬,姿態再不堪都得爬。
因為庫勒尼西現在只有自己。
因為自己現在只有庫勒尼西。
因為她是他的親生母親。
因為他是她生命的延續。
嘴角咳出混雜著泡沫的血,證明現在就連肺部也再無法支撐她的動作。瑪格莉特看不清前方,用手肘撐著地板移動,只是試圖頑固地驅使肉身上前護住庫勒尼西,這個執著的念頭勉力維繫著她就要崩潰的意識。
──好孩子、好孩子,你一定很害怕吧?
彷彿永無止盡的煎熬來到了終點,瑪格莉特總算碰到了庫勒尼西。她難掩疲態,側身倚在搖籃中央的台座,後背拖曳整片怵目驚心的暗紅。黏膩不堪的指尖劇烈發顫,滿心忐忑地掀開包覆庫勒尼西的布巾,直到確認懷中的他毫髮無傷時,瑪格莉特的眼淚於焉潰堤。對不起啊,庫勒尼西,對不起。她喃喃念著,臉上爬滿淚水,混雜著血汙一併滴落。
──媽媽不能陪著你長大了,對不起。
庫勒尼西咿呀一聲,又暖又小的手掌揮了起來,蜜棕色的眼瞳水潤清靈。
──要好好聽爸爸的話哦,雖然媽媽自己沒有聽。
不懂得控制力道的小手抓住瑪格莉特側邊的髮,沾上了一絲血漬。
──庫勒尼西……你要記得。
──你要記得。
瑪格莉特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槍聲仍未停止,而她的眼也並未闔上。
──「媽媽永遠愛你。」
*
瑪格莉特的努力全數付諸流水。
但她沒有想過要放棄,至死沒有,死後亦然。她堅信著一定有方法能夠導向正確的未來。
她從來不是甚麼天選者,只是一個選擇悖逆因果的瀆神者。
生前死後一路承載著無人能夠知曉的重擔,那個身姿飄渺不定的淺青女子總是奮力拚博,為的卻從來不是自己。她是一名工程師、她是一位母親,無論身披白袍或者足蹬巨獸,始終沒有改變的是她迎風時頭髮揚起的弧度、或者自始至終都遍尋不著解救庫勒尼西的方法,而忤逆世界常規的無盡詛咒、以及她盲目入魔的醜惡希望,卻如影隨形。
無可計數的輪迴裡面,瑪格莉特都如此努力過來了,孤身一人。一直到整個世界被她的錯妄燃起狼煙、不計其數的人們死在她的手下,她仍舊是如此努力,狂熱並失控著。渾身浴血的瑪格莉特腳下踏著亡骸,心底清明,這些埋藏在時光洪流之中的悲劇原由,庫勒尼西將來一定會懂。
──只因她們是血脈相連的母子。
瑪格莉特早已超脫了人類的範疇。
她一死再死,死得毫無顧忌、死得義無反顧,像個泯滅人性的瘋子。可就算拯救庫勒尼西的意念堅定至斯,但她打從最初便忽略了因果關係不可相悖,這條最為重要的法則。
所以,被她親手摧毀的世界沒有產生任何改變。
比如庫勒尼西、還有那些人們未來註定的死,以及她無以償還的一身罪孽。
瑪格莉特睜開眼睛時,她和他雙雙墜落,像是天外兩顆燃燒得太過匆忙的流星。
或許還會有誰向著這個錯誤的象徵獻上虔誠祈禱。
她們一同殞滅、一同破碎,而後攜手迎來虛假的重生。
[ 她 與 他 的 殞 滅 重 生 ]
瑪格莉特在劇痛之間昏厥過去,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關於庫勒尼西的誕生。
小傢夥當時在肚裡折騰了整整一天,搞得整間病房上下人心惶惶、甚至牽連到了一整個工程部門的工作排程。待到他終於呱呱墜地,她筋疲力竭地仰躺在床上,伸出沁滿汗水的虛弱臂膀,從護理人員手中接過嚶嚶啼哭的男孩,垂首親吻他柔軟濡濕的頭頂,然後和伊奧席夫一同笑著落淚。
搗蛋鬼。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爭氣地顫抖著,卻滿溢疼愛。脾氣這麼拗,媽媽很辛苦的哪。
妳得讓他多看點書。伊奧席夫攬著妻子,一臉狼狽的粗短鬍渣。不然以後妳可有得受。
接著畫面如同過曝的底片般,陷入一片慘白。
瑪格莉特又接著夢見了庫勒尼西,但是這回的夢境只有她們母子。
初生的他有著小小的手掌和腳掌,細緻得有如精密零件的指節蜷縮成拳,在她的懷裡小幅揮舞。他饕足的睡顏讓瑪格莉特不禁想要抬手撫上──但是,她赫然發覺自己的雙手不知何時染上了黏膩血汙,鐵鏽味在下個瞬間充斥整個空間,深黑斑紋自指尖所及的地方擴散開來,隱約滲出瘴氣。
她瞪大雙眼,神情錯愕且不可置信。
好吧、好吧,既然不能弄髒他,那麼我就遠遠地看著吧?
於是瑪格莉特慌慌張張地將繈褓中的庫勒尼西放至名為搖籃的台座中央,接著收回了手,苦澀卻滿足地盯著他熟睡方酣的臉蛋瞧。下個瞬間,庫勒尼西的胸口突然出現了一個漆黑窟窿,方才還纏繞著自己的穢氣從中噴湧而出,逸散黑霧的核心像是要將光線吞噬那般,極其凶險地旋轉著。
他開始嚎啕大哭。
而瑪格莉特在此時醒了過來。
意識矇矓之間,槍聲依舊,和著研究員的慘嚎與審判官的怒斥,奏出不合時宜的交響樂。
後背不知嵌入多少子彈的她奮力挺起上身,向著庫勒尼西艱難地爬去,她感覺得到自己正在死去,死亡就在前頭清晰得令人發噱,如同她沿途漫佈整個裝置的血色潑墨。
瑪格莉特並不害怕死去,或者該說她毫不意外,這不僅僅是身為一個人母的本能、更是她身為一名工程師的理解──早在自己接受了那個邀約之時,她便將個人生死至於度外了。
自後而前貫穿肝臟的子彈似乎卡在腹腔,這讓瑪格莉特每移動一次,側腹便會盛大地綻放大片血花,她疼得咬牙切齒、冷得如墜冰窖,明白所有的身體機能都在一一停止,但她仍然在爬,她必須爬,姿態再不堪都得爬。
因為庫勒尼西現在只有自己。
因為自己現在只有庫勒尼西。
因為她是他的親生母親。
因為他是她生命的延續。
嘴角咳出混雜著泡沫的血,證明現在就連肺部也再無法支撐她的動作。瑪格莉特看不清前方,用手肘撐著地板移動,只是試圖頑固地驅使肉身上前護住庫勒尼西,這個執著的念頭勉力維繫著她就要崩潰的意識。
──好孩子、好孩子,你一定很害怕吧?
彷彿永無止盡的煎熬來到了終點,瑪格莉特總算碰到了庫勒尼西。她難掩疲態,側身倚在搖籃中央的台座,後背拖曳整片怵目驚心的暗紅。黏膩不堪的指尖劇烈發顫,滿心忐忑地掀開包覆庫勒尼西的布巾,直到確認懷中的他毫髮無傷時,瑪格莉特的眼淚於焉潰堤。對不起啊,庫勒尼西,對不起。她喃喃念著,臉上爬滿淚水,混雜著血汙一併滴落。
──媽媽不能陪著你長大了,對不起。
庫勒尼西咿呀一聲,又暖又小的手掌揮了起來,蜜棕色的眼瞳水潤清靈。
──要好好聽爸爸的話哦,雖然媽媽自己沒有聽。
不懂得控制力道的小手抓住瑪格莉特側邊的髮,沾上了一絲血漬。
──庫勒尼西……你要記得。
──你要記得。
瑪格莉特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槍聲仍未停止,而她的眼也並未闔上。
──「媽媽永遠愛你。」
*
瑪格莉特的努力全數付諸流水。
但她沒有想過要放棄,至死沒有,死後亦然。她堅信著一定有方法能夠導向正確的未來。
她從來不是甚麼天選者,只是一個選擇悖逆因果的瀆神者。
生前死後一路承載著無人能夠知曉的重擔,那個身姿飄渺不定的淺青女子總是奮力拚博,為的卻從來不是自己。她是一名工程師、她是一位母親,無論身披白袍或者足蹬巨獸,始終沒有改變的是她迎風時頭髮揚起的弧度、或者自始至終都遍尋不著解救庫勒尼西的方法,而忤逆世界常規的無盡詛咒、以及她盲目入魔的醜惡希望,卻如影隨形。
無可計數的輪迴裡面,瑪格莉特都如此努力過來了,孤身一人。一直到整個世界被她的錯妄燃起狼煙、不計其數的人們死在她的手下,她仍舊是如此努力,狂熱並失控著。渾身浴血的瑪格莉特腳下踏著亡骸,心底清明,這些埋藏在時光洪流之中的悲劇原由,庫勒尼西將來一定會懂。
──只因她們是血脈相連的母子。
瑪格莉特早已超脫了人類的範疇。
她一死再死,死得毫無顧忌、死得義無反顧,像個泯滅人性的瘋子。可就算拯救庫勒尼西的意念堅定至斯,但她打從最初便忽略了因果關係不可相悖,這條最為重要的法則。
所以,被她親手摧毀的世界沒有產生任何改變。
比如庫勒尼西、還有那些人們未來註定的死,以及她無以償還的一身罪孽。
瑪格莉特睜開眼睛時,她和他雙雙墜落,像是天外兩顆燃燒得太過匆忙的流星。
或許還會有誰向著這個錯誤的象徵獻上虔誠祈禱。
她們一同殞滅、一同破碎,而後攜手迎來虛假的重生。
[ Code : Rosso ]
[ 她 與 他 的 實 虛 斡 旋 ]
這是一場盛大的葬禮。
奇異的送葬隊伍分為兩列縱隊,如出一轍的面孔平穩肅穆,整齊劃一的踏步聲震如雷。它們頑固地一路前行,卻走得漫無目的,像是亟欲赴死的愚者。盤旋上空的烏鴉啼叫著,淒厲乾啞,而下方以一片靜默死寂作為回應。
被利刃斬斷雙臂的羅索姿態扭曲地倒在血泊中央,視野所及之處一片模糊,淺色虹膜隨著體液流失逐漸變得混濁,他就連氧氣都無法穩定汲取,遑論抽空釐清現狀。
只是等死。
瀰漫開來的黑霧遮蔽視野,引領他進入彌留之際的虛無。羅索看著那批隊伍由遠而近越發清晰,還有前方優雅領軍踏足而來的淺青幻影,他咧開嘴,向著對方笑得粗俗狂妄,就像過往歲月的分分秒秒。
紅髮男人依舊無力地伏趴在地,臉上爬滿猙獰血痕,猶如蓬勃盛開的曼硃砂華。瑪格莉特蹲下身來,假裝自己的手指能夠掠過羅索的顴骨,她的動作像是摘取花朵,莞爾又拙劣。
捲起滾滾煙塵的風四散奔流,她和他所處的時空卻彷若異軌,生者不可見的送葬錫兵不知何時在兩人周遭圍成了圈,像是某種祭典前夕的儀式。瑪格莉特俯瞰著羅索,她的夥伴、她的同志、她的玩物、又或者她可笑的情人,如今姿態悽慘而醜陋,好似原生生物機械式地蠕動著殘破軀體。
喂,女人。羅索艱難地開口問道,聲線癟平刺耳,混雜粗喘。蜂蜜榛子色的雙眼早已失去焦距,斜陽從不同角度點亮眼底光芒,熠熠生輝,滿懷超越死亡之後的狂喜。告訴我,妳還要嘗試幾次、妳還想嘗試幾次?
無論幾次,直到成功為止。瑪格莉特輕笑,言簡意賅地答道,沒再刻意妝點她的無害。
噢、也許吧。他滿嘴泥沙,說起話來含糊不清,但當中飽含的戲謔無比清晰,像是滾燙岩漿中央巍峨聳起的白瓷尖塔,詩情畫意的突兀。
成功?也許吧。他覆述一回,然後咯咯發笑。
瑪格莉特沒有應答,僅是報以欣賞的短促嗤笑。
羅索不是個情感豐富的人,或者說,他身為人類理應具備的情感打出生那刻便全部偏轉到了研究上頭。羅索總是無禮跋扈、自視甚高、獨來獨往,然後瑪格莉特出現,輕而易舉顛覆他的生活,她就像一顆隨意擲入靜謐水潭的鵝卵石,激起整池漣漪。
他不懂她、也不想懂,時至今日也僅是對那個投影抱持著惡劣的憐憫以及唾惡。妳甚至算不上是個人啊,只是電子迴路的狗屁成象。他嘟噥著,呲牙裂嘴,感覺意識逐漸剝離遠去。然而妳卻甘願以這種姿態苟延殘喘,演繹著斷斷續續的虛假生命──
瑪格莉特,妳這天殺的瘋子。
撇去那份近乎狂魔的執著以後,妳會是甚麼?
妳他媽的還會剩下甚麼?
瑪格莉特笑得天真柔軟,幾乎要為羅索精闢入裡的質疑鼓掌。
實際上她確實這樣做了,但羅索顯然來不及聽見那單調而嘲諷的掌聲。
*
眼前花叢妖嬈綻放,莖葉連綿不斷如同糾纏而上的夢魘,毫無節制。
瀆神之舉將澄藍天幕一把扯下,絳紅闇紫揉合而出的詭譎色調取而代之,彷彿整個世界顛倒錯置,而曾經的天空餘存半絲柔軟,在沉寂之中水紋蕩漾。瑪格莉特耳邊竄過氣流,吹起鬢角的髮,捎來腳下蒼穹靜靜崩毀的細響。
羅索一身白袍地坐在花圃正中,隻手托腮然後翹著腳,神情不耐。
她走至他的身旁坐下,開始單方面陳述她的過往片段,關於丈夫、關於孩子、關於那些早就遺忘殆盡的、不會再有所改變的既定事實,瑪格莉特平鋪直敘地念誦著那些曾經的跌宕起伏,情感疏離,像是低劣的說書人。
羅索啐了一聲,接著扭過頭去。
我不會死,我會不斷嘗試。瑪格莉特的嗓音突然變得朦朧起來,氤氳了那份不同於語調的堅決,桔紅色澤的眼波流轉、凝聚、然後潰散。數以萬計的試誤終會迎來一回成功,而我只需要一次就好,她說,漾開的笑容竟是如此真誠而刺目。
只有瘋子才會相信百般往復的行動能夠產生不同的結果。半晌,羅索終於迎上瑪格莉特的目光,鄙夷地勾起唇角出言嘲弄,颼颼氣流掠過兩人耳畔。女人,妳相信這個論點嗎?
我當然相信,我怎麼不。瑪格莉特瞇起雙眼,拉過羅索空閒著的另一隻手,將其按壓於自己的心口。因為我就恰巧是那個瘋子,羅索。
──我就是。
*
深不見底的虛無之中潛伏無數透明的獸,輪迴因果在此處交錯然後因循各自的軌跡而去,瑪格莉特的意識在這之中被攪得凌亂不堪,泛起殘象的身姿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她一死再死、一活再活,枯萎而後復生而後再次枯萎而後再次復生,無以計數的輪迴當中等待不到預料中的一次成功,如同銜尾蛇般纏繞一圈又一圈,環環相繞原地徘徊,看不見終點。固執到近乎崇高的醜陋、令人不忍直視的徒勞頑強,瑪格莉特餘下的人性早已被那強烈執念給焚燒殆盡,幾乎荒蕪。
拔去那份愚眛的信念以後,她註定會先行自內裡腐朽、然後一路崩解至外。
甚麼都好,甚麼都好。
迷茫、痛楚、死亡、愚眛、絕望,甚麼都好。
過去、現在、未來,甚麼都好。
瑪格莉特從未打算替自己親手釀下的罪惡開脫。
妳到底是甚麼玩意?羅索的聲音很遠很遠,彷彿淹沒在驚滔駭浪之中。
大概是愛。她囁嚅著,不確信會不會得到回音。這個世界唯一無法用常理論斷的,愛。
──愛?愛誰?
──庫勒尼西,我親愛的、可憐的孩子。
瑪格莉特唇間溜出陌生卻熟悉的名諱,不帶情感,接著她嗔笑著闔上雙眼,回歸虛無。
那已經只是個沒有意義的詞彙罷了。
[ 她 與 他 的 實 虛 斡 旋 ]
這是一場盛大的葬禮。
奇異的送葬隊伍分為兩列縱隊,如出一轍的面孔平穩肅穆,整齊劃一的踏步聲震如雷。它們頑固地一路前行,卻走得漫無目的,像是亟欲赴死的愚者。盤旋上空的烏鴉啼叫著,淒厲乾啞,而下方以一片靜默死寂作為回應。
被利刃斬斷雙臂的羅索姿態扭曲地倒在血泊中央,視野所及之處一片模糊,淺色虹膜隨著體液流失逐漸變得混濁,他就連氧氣都無法穩定汲取,遑論抽空釐清現狀。
只是等死。
瀰漫開來的黑霧遮蔽視野,引領他進入彌留之際的虛無。羅索看著那批隊伍由遠而近越發清晰,還有前方優雅領軍踏足而來的淺青幻影,他咧開嘴,向著對方笑得粗俗狂妄,就像過往歲月的分分秒秒。
紅髮男人依舊無力地伏趴在地,臉上爬滿猙獰血痕,猶如蓬勃盛開的曼硃砂華。瑪格莉特蹲下身來,假裝自己的手指能夠掠過羅索的顴骨,她的動作像是摘取花朵,莞爾又拙劣。
捲起滾滾煙塵的風四散奔流,她和他所處的時空卻彷若異軌,生者不可見的送葬錫兵不知何時在兩人周遭圍成了圈,像是某種祭典前夕的儀式。瑪格莉特俯瞰著羅索,她的夥伴、她的同志、她的玩物、又或者她可笑的情人,如今姿態悽慘而醜陋,好似原生生物機械式地蠕動著殘破軀體。
喂,女人。羅索艱難地開口問道,聲線癟平刺耳,混雜粗喘。蜂蜜榛子色的雙眼早已失去焦距,斜陽從不同角度點亮眼底光芒,熠熠生輝,滿懷超越死亡之後的狂喜。告訴我,妳還要嘗試幾次、妳還想嘗試幾次?
無論幾次,直到成功為止。瑪格莉特輕笑,言簡意賅地答道,沒再刻意妝點她的無害。
噢、也許吧。他滿嘴泥沙,說起話來含糊不清,但當中飽含的戲謔無比清晰,像是滾燙岩漿中央巍峨聳起的白瓷尖塔,詩情畫意的突兀。
成功?也許吧。他覆述一回,然後咯咯發笑。
瑪格莉特沒有應答,僅是報以欣賞的短促嗤笑。
羅索不是個情感豐富的人,或者說,他身為人類理應具備的情感打出生那刻便全部偏轉到了研究上頭。羅索總是無禮跋扈、自視甚高、獨來獨往,然後瑪格莉特出現,輕而易舉顛覆他的生活,她就像一顆隨意擲入靜謐水潭的鵝卵石,激起整池漣漪。
他不懂她、也不想懂,時至今日也僅是對那個投影抱持著惡劣的憐憫以及唾惡。妳甚至算不上是個人啊,只是電子迴路的狗屁成象。他嘟噥著,呲牙裂嘴,感覺意識逐漸剝離遠去。然而妳卻甘願以這種姿態苟延殘喘,演繹著斷斷續續的虛假生命──
瑪格莉特,妳這天殺的瘋子。
撇去那份近乎狂魔的執著以後,妳會是甚麼?
妳他媽的還會剩下甚麼?
瑪格莉特笑得天真柔軟,幾乎要為羅索精闢入裡的質疑鼓掌。
實際上她確實這樣做了,但羅索顯然來不及聽見那單調而嘲諷的掌聲。
*
眼前花叢妖嬈綻放,莖葉連綿不斷如同糾纏而上的夢魘,毫無節制。
瀆神之舉將澄藍天幕一把扯下,絳紅闇紫揉合而出的詭譎色調取而代之,彷彿整個世界顛倒錯置,而曾經的天空餘存半絲柔軟,在沉寂之中水紋蕩漾。瑪格莉特耳邊竄過氣流,吹起鬢角的髮,捎來腳下蒼穹靜靜崩毀的細響。
羅索一身白袍地坐在花圃正中,隻手托腮然後翹著腳,神情不耐。
她走至他的身旁坐下,開始單方面陳述她的過往片段,關於丈夫、關於孩子、關於那些早就遺忘殆盡的、不會再有所改變的既定事實,瑪格莉特平鋪直敘地念誦著那些曾經的跌宕起伏,情感疏離,像是低劣的說書人。
羅索啐了一聲,接著扭過頭去。
我不會死,我會不斷嘗試。瑪格莉特的嗓音突然變得朦朧起來,氤氳了那份不同於語調的堅決,桔紅色澤的眼波流轉、凝聚、然後潰散。數以萬計的試誤終會迎來一回成功,而我只需要一次就好,她說,漾開的笑容竟是如此真誠而刺目。
只有瘋子才會相信百般往復的行動能夠產生不同的結果。半晌,羅索終於迎上瑪格莉特的目光,鄙夷地勾起唇角出言嘲弄,颼颼氣流掠過兩人耳畔。女人,妳相信這個論點嗎?
我當然相信,我怎麼不。瑪格莉特瞇起雙眼,拉過羅索空閒著的另一隻手,將其按壓於自己的心口。因為我就恰巧是那個瘋子,羅索。
──我就是。
*
深不見底的虛無之中潛伏無數透明的獸,輪迴因果在此處交錯然後因循各自的軌跡而去,瑪格莉特的意識在這之中被攪得凌亂不堪,泛起殘象的身姿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她一死再死、一活再活,枯萎而後復生而後再次枯萎而後再次復生,無以計數的輪迴當中等待不到預料中的一次成功,如同銜尾蛇般纏繞一圈又一圈,環環相繞原地徘徊,看不見終點。固執到近乎崇高的醜陋、令人不忍直視的徒勞頑強,瑪格莉特餘下的人性早已被那強烈執念給焚燒殆盡,幾乎荒蕪。
拔去那份愚眛的信念以後,她註定會先行自內裡腐朽、然後一路崩解至外。
甚麼都好,甚麼都好。
迷茫、痛楚、死亡、愚眛、絕望,甚麼都好。
過去、現在、未來,甚麼都好。
瑪格莉特從未打算替自己親手釀下的罪惡開脫。
妳到底是甚麼玩意?羅索的聲音很遠很遠,彷彿淹沒在驚滔駭浪之中。
大概是愛。她囁嚅著,不確信會不會得到回音。這個世界唯一無法用常理論斷的,愛。
──愛?愛誰?
──庫勒尼西,我親愛的、可憐的孩子。
瑪格莉特唇間溜出陌生卻熟悉的名諱,不帶情感,接著她嗔笑著闔上雙眼,回歸虛無。
那已經只是個沒有意義的詞彙罷了。
[ Code : Ada ]
[ 她 與 她 的 迷 途 救 贖 ]
瑪格莉特在一片寂靜中死去,而後在一片寂靜中復甦。
她睜開眼時後背沁滿冷汗,房內的空氣嗅起來冰涼而潮濕,稀薄雨霧自灰濛濛的穹頂零落而下,如同綢緞般擦拭巨大洋館的大窗,水痕恣意蔓延。她試著起身,卻發覺四肢虛軟無力,掀開被褥看見包紮妥當的三處傷口以後,她決定屈就身體發出的警訊,再次睡下。
不知過了多久以後,瑪格莉特再次醒來。
黑灰色的厚重雲層終於離散開來,透出晨曦微洩的淺黃光暈,渲染了天空盡頭,而落地窗上頭的粼粼水珠正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緩緩逸散在空氣當中。
瑪格莉特背倚著牆,手掌掩著臉部下半。
她作了夢,然後夢裡總有烏鴉盤旋不去,粗啞而淒厲的叫聲彷彿能夠傳遞到顫動的眼瞼外圍;她還會夢見寬廣的鏡面,反射著無機質的冷光;又或者只是不停的墜落、然後墜落,碰不到底。
寧靜如同霧霾的寂靜被早起的鳥鳴啁啾給輕易啄開縫隙,柔煦如黃蘗花瓣的微光灑入室內,溫和地喚醒沉淪於夢境當中的瑪格莉特。她抬手確認手臂上的傷口時,才查覺到自己指縫間就連半點血汙也沒有,不禁為那人的婆婆媽媽失笑出聲。
「──在笑甚麼?我可不記得傷藥裏頭放了違法成分。」房門敞開,一身筆挺軍裝的艾妲走了進來,她似乎無法理解瑪格莉特突然發笑的原因,漂亮的眉稍高高抬起。接著她繞過床邊,在靠近瑪格莉特的地方坐下,手中遞來一份早餐──簡單的碎肉三明治和沙拉,還有一杯顯然是因為顧慮傷勢而取代了黑咖啡的開水。「我猜想妳不是沒醒,就是醒了卻沒打算下床。」
「真是貼心。」看上去才剛結束夜哨的艾妲神態從容依舊,但這並無法完全掩蓋自眼眶周圍蔓延開來的幾許疲態,瑪格莉特偏頭淺笑,坦然接過她的好意。「也沒甚麼,就是在笑某人的呵護備至。」
看著對方在眼前刻意張開的手掌,艾妲這回難得沒有否認,只是報以一笑:「舉手之勞。」
然後她們自然而然地錯疊十指、傾身在四片唇瓣之間交換氣息,任憑和窗外空氣一般清冷的低溫在彼此指尖交融生熱。淺嚐輒止的親吻過後兩人分開,瑪格莉特瞅著艾妲些許潤澤的下唇,開始估算究竟是被棄置一旁的早餐還是眼前的軍官比較有營養價值,心跳怦然。
艾妲的側臉總是柔和而美好,慣性抿唇的小動作彷彿足夠她看上一輩子、或者更久。她的年輕情人舉手投足之間盈滿勃然生機,燦爛金髮和灰藍瞳眸成就了瑪格莉特的陽光以及海洋。唯有她知曉的是,艾妲的胴體在夜裡就像盡情綻放的純白山茶那般柔嫩誘人、指腹滑過腰後微凹時又像隻波斯貓般敏感而嫵媚。
──紺紫軍服之下包裹著這樣一蕊芬芳,連同那熾熱又怯懦的靈魂,誰也不知道。
每回復一次記憶,瑪格莉特就覺得自己又死去了一些。
有些時候她甚至會質疑,現在行走於星幽界的這個自己,究竟是那個曾經為了挽救稚兒性命而拚上所有的愚蠢母親、抑或是僅存瘋狂執念恣意屠戮的瘋狂投影、又或者,兩者皆備。瑪格莉特死得太早,駕馭著世界奧秘而後反被支配,最後她沒了實體、沒了心跳,所謂的核心甚至保存於黃銅色的浮動紀錄儀裡,她一旦思及這個自己無論溫度、重量、血液流動或者情感可能都是經由精密演算推導出來的結果──由零和一堆縝密砌而成──便會感到無比悲哀。
瑪格莉特曾經帶著滿身傷痕,癱坐在名為記憶的雜尖亂石之中,頹喪至極。
然後艾妲向著這樣狼狽的她伸出了手,告訴她自己會在,甚至願意為此賭上所有。如果人的雙眼能夠看見靈魂,那麼艾妲的靈魂肯定就是翼幅寬闊的飛鷹──平凡卻絢爛、純粹而慈悲,周身鍍著日輪的輝芒。
她是象徵萬物初始的燦爛太陽;她是意味寂寥沉寂的森冷月光。
兩人理應位處天秤的兩個極端,但現在的她們攜手走過了所有記憶帶來的疼痛,而後相愛。
所以瑪格莉特會想,這樣美好的光只需照亮鬱結的桔紅眼底,在視網膜上拼湊出一片慘白成象便已足夠,但艾妲甚至照亮了她曾經悲哀得深不見底的生前謬誤、還有百般輪迴以後終究不得逃脫的罪業之路。
倘若如今衍生出來的真摯情感,只是數據概率偶然的嘲弄,那該會有多麼不堪。
對比著艾妲給予的、透明澄澈的愛情,自己竟如滿身泥濘般的丑角可笑。
在她吃完冷掉的早餐之前,艾妲勾著她的指梢始終沒有鬆開,那是她的習慣、更是一種無謂卻可愛的堅持。填塞兩人之間的沉默平和而舒適,充斥著溫暖。於是瑪格莉特輕輕放下空盤,抬眼望向凝視窗外景致不發一語的她,看見淺金眼睫挑起幾片澄黃光斑。
「我們出去走走?」
*
化雪的日子比起降雪時來得冷上許多。
瑪格莉特原本打算依舊一身輕便過頭的衣物,但踏出宅邸以前便理所當然地被艾妲給制止了,最終結果是她被迫披上了厚重的軍用外套,搭配起來有些滑稽。
「艾妲,妳有想要甚麼禮物嗎?」這個問題其實有些突兀,從艾妲疑惑的表情便能窺知一二。冷冽的風從後吹來,瑪格莉特的藍髮隨之翻飛,她抬手梳攏。「──別想太多,好奇而已。」
「嗯……沒有特別,真的。」瞥見工程師向著自己抬高眉毛表示質疑,艾妲輕笑著聳起肩膀,將兩人的手稍微牽緊一些。「一路走來已經獲得夠多了,不該貪心。」
多麼豐沛而充實的情感。
直率而毫無隱瞞,只是全心交付自身的信賴以及感謝。
「那麼,瑪格莉特,」艾妲伸手撥去停駐對方頭頂的雪花,灰藍色的瞳眸沁滿笑意,呼嘯而過的寒風沒能影響她話與當中的誠摯。「妳的願望又是甚麼呢?」
瑪格莉特突然停下了腳步,艾妲一愣,隨之止步。
「我希望,妳可以殺了我。」
她臉上掛著的神情像在談論雲朵的形狀,語調輕淺溫和,手指掙脫掌握,如蛇般繞上艾妲腰後的皮革槍套。金髮軍官聞言,瞳孔略略放大而後迅速收攏,似乎對於這個突兀的願望不算太過意外。
「用妳的葛拉克17,」瑪格莉特取出深色的軍配槍枝塞進艾妲手裡,然後將其牽起,讓漆黑槍口穩穩抵於胸口正中。她的頭垂得極低,艾妲只看得見瀏海被風吹散時搧動的柔軟眼睫。「對準我的心窩,就像這樣──然後扣下扳機。」
「很簡單的,艾妲,碰的一聲,子彈就會穿過妳的外套、挖開我的肌膚和肋骨,然後在心臟上頭鑿出漂亮的洞。」她抬起頭來,面無表情,語氣卻在風中散佈著狀似快樂的上揚尾音。「妳瞧,真的很簡單的──」
瑪格莉特的拇指反扣在扳機上頭,隨時都能按下。
前夜回復的最後記憶正瘋狂凌遲著她。
她變得比太陽以及月亮都來得崇高、能夠恣意穿梭在時光之間的每個精細刻度。而名喚瑪格莉特的精緻投影一次又一次的復活再生、勉強稱之為瑪格莉特的意識一遍又一遍的輪迴重生,她幾乎掌控了世界最為深刻的奧秘,將舊有的造物主取而代之。
但在那當中有甚麼開始改變了。
從何時開始,瑪格莉特變得不再是瑪格莉特?她用生命親身驗證著忒休斯之船的悖論究竟存在與否,然後她發覺自己現在已經甚麼都不是。既然她不再是她,那麼眼前的艾妲還是艾妲嗎?
瑪格莉特眨眼,迷惑徬徨的雙眸空洞虛無,思緒被心底的困惑淹沒。
過去的事情稱之為歷史,不可動搖,改變的從來只會是人心。所以在那百般往復、無法抹滅的罪行當中,打從最初她便誰都拯救不了,輪迴過後被砥磨殆盡的唯有自身存在。
──為了背離常軌之事所需付出的代價,難以想像。
曾經導師的話語在耳畔縈繞不去,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對方早已察覺到自己正在向著無可挽回的結局邁出步伐,可她沒有聽進,她甚至不願聽進。
而後瑪格莉特在無限交疊的時空之間窺探到了,關於褻瀆、偽裝神祇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除了死而復生以外,她一無所有。是的,一無所有。
「妳不會死,瑪格莉特,妳不需要死。」
接著艾妲這麼說,聲線清澈有力。
金髮軍官緩慢而堅決地壓下槍口,將被握得發燙的葛拉克17重新安回槍套。她移回視線看向些許混亂的瑪格莉特,安靜地曲起指節挑開瀕臨破碎的淚珠,垂首親吻情人皺起的眉間。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
「不就好端端地在這裡嗎?」艾妲嘆了口氣,小心執起瑪格莉特的雙手,像是試圖傳遞實感般地攢緊。「在我眼前,也在我的手掌裡。」
「老天,艾妲──我的老天,」她笑得淒楚,下唇緊抿,瘦削肩膀顫抖著,彷若即將崩斷的弦。「妳知道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愛妳。」
瑪格莉特不敢凝視艾妲的臉,卻又兀自猜想在那上頭會出現甚麼樣的變化──可能她會這樣驚愕地鬆開雙手逃開、可能她會壓抑著悲傷說服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但無論哪種未來,她都沒有辦法保持樂觀,她無法承擔。
「我也不知道。」
良久,艾妲才緩緩開口答道,她的表情平穩,沒有情緒波瀾。
「──但我知道自己想要繼續愛妳。」
然後強風吹起,眼前景象在轉瞬之間潰散為零落碎片。
抵死糾纏的因果迴圈無論盤旋多少次都無法絞碎命運的輪盤,瑪格莉特直到最後的最後才發覺那份虛妄的執著從來沒有辦法達成自己的夙願,又或者她的意念才是導致一切災厄的罪魁禍首。
整個世界定格成矩形畫面,慢慢遠去、慢慢遠去,最後闔上。
瑪格莉特回想起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晚、還有在那之後連睡眠都不再必須的夜晚,在無人之際她會捫心自問是否一切都只是場荒唐的惡戲,直到她終於在真正意義上的死去。她也想起在她還是人類時的表情,或哭或笑或喜或悲,她突然覺得艾妲聖潔得令人惱怒、溫柔得令人沮喪,她突然覺得自己是真是假不再重要。依循生前記憶拼湊真相以後椎心刺骨的痛楚,是誰給予了支撐她包容這一切、甚至於銘記在心的那份愛。
愛。
她愛她。
*
──那些懇求寬恕的人,才是真正有罪的。
──只有善良的傻子會相信人皆有所救贖。
所以她不會懺悔、亦不會祈求赦免,因為她的原罪早已和時間等長。
泥土在吮吸屠戮以後汨汨流出的鮮血,瑪格莉特站在那裡睥睨一切,如同惡魔的雕塑。
全世界到此劇終,謝幕。
接著再次重來。
[ 她 與 她 的 迷 途 救 贖 ]
瑪格莉特在一片寂靜中死去,而後在一片寂靜中復甦。
她睜開眼時後背沁滿冷汗,房內的空氣嗅起來冰涼而潮濕,稀薄雨霧自灰濛濛的穹頂零落而下,如同綢緞般擦拭巨大洋館的大窗,水痕恣意蔓延。她試著起身,卻發覺四肢虛軟無力,掀開被褥看見包紮妥當的三處傷口以後,她決定屈就身體發出的警訊,再次睡下。
不知過了多久以後,瑪格莉特再次醒來。
黑灰色的厚重雲層終於離散開來,透出晨曦微洩的淺黃光暈,渲染了天空盡頭,而落地窗上頭的粼粼水珠正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緩緩逸散在空氣當中。
瑪格莉特背倚著牆,手掌掩著臉部下半。
她作了夢,然後夢裡總有烏鴉盤旋不去,粗啞而淒厲的叫聲彷彿能夠傳遞到顫動的眼瞼外圍;她還會夢見寬廣的鏡面,反射著無機質的冷光;又或者只是不停的墜落、然後墜落,碰不到底。
寧靜如同霧霾的寂靜被早起的鳥鳴啁啾給輕易啄開縫隙,柔煦如黃蘗花瓣的微光灑入室內,溫和地喚醒沉淪於夢境當中的瑪格莉特。她抬手確認手臂上的傷口時,才查覺到自己指縫間就連半點血汙也沒有,不禁為那人的婆婆媽媽失笑出聲。
「──在笑甚麼?我可不記得傷藥裏頭放了違法成分。」房門敞開,一身筆挺軍裝的艾妲走了進來,她似乎無法理解瑪格莉特突然發笑的原因,漂亮的眉稍高高抬起。接著她繞過床邊,在靠近瑪格莉特的地方坐下,手中遞來一份早餐──簡單的碎肉三明治和沙拉,還有一杯顯然是因為顧慮傷勢而取代了黑咖啡的開水。「我猜想妳不是沒醒,就是醒了卻沒打算下床。」
「真是貼心。」看上去才剛結束夜哨的艾妲神態從容依舊,但這並無法完全掩蓋自眼眶周圍蔓延開來的幾許疲態,瑪格莉特偏頭淺笑,坦然接過她的好意。「也沒甚麼,就是在笑某人的呵護備至。」
看著對方在眼前刻意張開的手掌,艾妲這回難得沒有否認,只是報以一笑:「舉手之勞。」
然後她們自然而然地錯疊十指、傾身在四片唇瓣之間交換氣息,任憑和窗外空氣一般清冷的低溫在彼此指尖交融生熱。淺嚐輒止的親吻過後兩人分開,瑪格莉特瞅著艾妲些許潤澤的下唇,開始估算究竟是被棄置一旁的早餐還是眼前的軍官比較有營養價值,心跳怦然。
艾妲的側臉總是柔和而美好,慣性抿唇的小動作彷彿足夠她看上一輩子、或者更久。她的年輕情人舉手投足之間盈滿勃然生機,燦爛金髮和灰藍瞳眸成就了瑪格莉特的陽光以及海洋。唯有她知曉的是,艾妲的胴體在夜裡就像盡情綻放的純白山茶那般柔嫩誘人、指腹滑過腰後微凹時又像隻波斯貓般敏感而嫵媚。
──紺紫軍服之下包裹著這樣一蕊芬芳,連同那熾熱又怯懦的靈魂,誰也不知道。
每回復一次記憶,瑪格莉特就覺得自己又死去了一些。
有些時候她甚至會質疑,現在行走於星幽界的這個自己,究竟是那個曾經為了挽救稚兒性命而拚上所有的愚蠢母親、抑或是僅存瘋狂執念恣意屠戮的瘋狂投影、又或者,兩者皆備。瑪格莉特死得太早,駕馭著世界奧秘而後反被支配,最後她沒了實體、沒了心跳,所謂的核心甚至保存於黃銅色的浮動紀錄儀裡,她一旦思及這個自己無論溫度、重量、血液流動或者情感可能都是經由精密演算推導出來的結果──由零和一堆縝密砌而成──便會感到無比悲哀。
瑪格莉特曾經帶著滿身傷痕,癱坐在名為記憶的雜尖亂石之中,頹喪至極。
然後艾妲向著這樣狼狽的她伸出了手,告訴她自己會在,甚至願意為此賭上所有。如果人的雙眼能夠看見靈魂,那麼艾妲的靈魂肯定就是翼幅寬闊的飛鷹──平凡卻絢爛、純粹而慈悲,周身鍍著日輪的輝芒。
她是象徵萬物初始的燦爛太陽;她是意味寂寥沉寂的森冷月光。
兩人理應位處天秤的兩個極端,但現在的她們攜手走過了所有記憶帶來的疼痛,而後相愛。
所以瑪格莉特會想,這樣美好的光只需照亮鬱結的桔紅眼底,在視網膜上拼湊出一片慘白成象便已足夠,但艾妲甚至照亮了她曾經悲哀得深不見底的生前謬誤、還有百般輪迴以後終究不得逃脫的罪業之路。
倘若如今衍生出來的真摯情感,只是數據概率偶然的嘲弄,那該會有多麼不堪。
對比著艾妲給予的、透明澄澈的愛情,自己竟如滿身泥濘般的丑角可笑。
在她吃完冷掉的早餐之前,艾妲勾著她的指梢始終沒有鬆開,那是她的習慣、更是一種無謂卻可愛的堅持。填塞兩人之間的沉默平和而舒適,充斥著溫暖。於是瑪格莉特輕輕放下空盤,抬眼望向凝視窗外景致不發一語的她,看見淺金眼睫挑起幾片澄黃光斑。
「我們出去走走?」
*
化雪的日子比起降雪時來得冷上許多。
瑪格莉特原本打算依舊一身輕便過頭的衣物,但踏出宅邸以前便理所當然地被艾妲給制止了,最終結果是她被迫披上了厚重的軍用外套,搭配起來有些滑稽。
「艾妲,妳有想要甚麼禮物嗎?」這個問題其實有些突兀,從艾妲疑惑的表情便能窺知一二。冷冽的風從後吹來,瑪格莉特的藍髮隨之翻飛,她抬手梳攏。「──別想太多,好奇而已。」
「嗯……沒有特別,真的。」瞥見工程師向著自己抬高眉毛表示質疑,艾妲輕笑著聳起肩膀,將兩人的手稍微牽緊一些。「一路走來已經獲得夠多了,不該貪心。」
多麼豐沛而充實的情感。
直率而毫無隱瞞,只是全心交付自身的信賴以及感謝。
「那麼,瑪格莉特,」艾妲伸手撥去停駐對方頭頂的雪花,灰藍色的瞳眸沁滿笑意,呼嘯而過的寒風沒能影響她話與當中的誠摯。「妳的願望又是甚麼呢?」
瑪格莉特突然停下了腳步,艾妲一愣,隨之止步。
「我希望,妳可以殺了我。」
她臉上掛著的神情像在談論雲朵的形狀,語調輕淺溫和,手指掙脫掌握,如蛇般繞上艾妲腰後的皮革槍套。金髮軍官聞言,瞳孔略略放大而後迅速收攏,似乎對於這個突兀的願望不算太過意外。
「用妳的葛拉克17,」瑪格莉特取出深色的軍配槍枝塞進艾妲手裡,然後將其牽起,讓漆黑槍口穩穩抵於胸口正中。她的頭垂得極低,艾妲只看得見瀏海被風吹散時搧動的柔軟眼睫。「對準我的心窩,就像這樣──然後扣下扳機。」
「很簡單的,艾妲,碰的一聲,子彈就會穿過妳的外套、挖開我的肌膚和肋骨,然後在心臟上頭鑿出漂亮的洞。」她抬起頭來,面無表情,語氣卻在風中散佈著狀似快樂的上揚尾音。「妳瞧,真的很簡單的──」
瑪格莉特的拇指反扣在扳機上頭,隨時都能按下。
前夜回復的最後記憶正瘋狂凌遲著她。
她變得比太陽以及月亮都來得崇高、能夠恣意穿梭在時光之間的每個精細刻度。而名喚瑪格莉特的精緻投影一次又一次的復活再生、勉強稱之為瑪格莉特的意識一遍又一遍的輪迴重生,她幾乎掌控了世界最為深刻的奧秘,將舊有的造物主取而代之。
但在那當中有甚麼開始改變了。
從何時開始,瑪格莉特變得不再是瑪格莉特?她用生命親身驗證著忒休斯之船的悖論究竟存在與否,然後她發覺自己現在已經甚麼都不是。既然她不再是她,那麼眼前的艾妲還是艾妲嗎?
瑪格莉特眨眼,迷惑徬徨的雙眸空洞虛無,思緒被心底的困惑淹沒。
過去的事情稱之為歷史,不可動搖,改變的從來只會是人心。所以在那百般往復、無法抹滅的罪行當中,打從最初她便誰都拯救不了,輪迴過後被砥磨殆盡的唯有自身存在。
──為了背離常軌之事所需付出的代價,難以想像。
曾經導師的話語在耳畔縈繞不去,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對方早已察覺到自己正在向著無可挽回的結局邁出步伐,可她沒有聽進,她甚至不願聽進。
而後瑪格莉特在無限交疊的時空之間窺探到了,關於褻瀆、偽裝神祇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除了死而復生以外,她一無所有。是的,一無所有。
「妳不會死,瑪格莉特,妳不需要死。」
接著艾妲這麼說,聲線清澈有力。
金髮軍官緩慢而堅決地壓下槍口,將被握得發燙的葛拉克17重新安回槍套。她移回視線看向些許混亂的瑪格莉特,安靜地曲起指節挑開瀕臨破碎的淚珠,垂首親吻情人皺起的眉間。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
「不就好端端地在這裡嗎?」艾妲嘆了口氣,小心執起瑪格莉特的雙手,像是試圖傳遞實感般地攢緊。「在我眼前,也在我的手掌裡。」
「老天,艾妲──我的老天,」她笑得淒楚,下唇緊抿,瘦削肩膀顫抖著,彷若即將崩斷的弦。「妳知道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愛妳。」
瑪格莉特不敢凝視艾妲的臉,卻又兀自猜想在那上頭會出現甚麼樣的變化──可能她會這樣驚愕地鬆開雙手逃開、可能她會壓抑著悲傷說服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但無論哪種未來,她都沒有辦法保持樂觀,她無法承擔。
「我也不知道。」
良久,艾妲才緩緩開口答道,她的表情平穩,沒有情緒波瀾。
「──但我知道自己想要繼續愛妳。」
然後強風吹起,眼前景象在轉瞬之間潰散為零落碎片。
抵死糾纏的因果迴圈無論盤旋多少次都無法絞碎命運的輪盤,瑪格莉特直到最後的最後才發覺那份虛妄的執著從來沒有辦法達成自己的夙願,又或者她的意念才是導致一切災厄的罪魁禍首。
整個世界定格成矩形畫面,慢慢遠去、慢慢遠去,最後闔上。
瑪格莉特回想起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晚、還有在那之後連睡眠都不再必須的夜晚,在無人之際她會捫心自問是否一切都只是場荒唐的惡戲,直到她終於在真正意義上的死去。她也想起在她還是人類時的表情,或哭或笑或喜或悲,她突然覺得艾妲聖潔得令人惱怒、溫柔得令人沮喪,她突然覺得自己是真是假不再重要。依循生前記憶拼湊真相以後椎心刺骨的痛楚,是誰給予了支撐她包容這一切、甚至於銘記在心的那份愛。
愛。
她愛她。
*
──那些懇求寬恕的人,才是真正有罪的。
──只有善良的傻子會相信人皆有所救贖。
所以她不會懺悔、亦不會祈求赦免,因為她的原罪早已和時間等長。
泥土在吮吸屠戮以後汨汨流出的鮮血,瑪格莉特站在那裡睥睨一切,如同惡魔的雕塑。
全世界到此劇終,謝幕。
接著再次重來。
[ Code : error ]
[ 她 ]
瑪格莉特墜落著、墜落著,彷彿永無止境。
她的身體無法感知水壓、她的肌膚不覺寒冷,在萬呎深海當中,就連氧氣也不需要。
凝滯如同稠墨的深海底部,沒有光線、沒有聲音,無形水牢只是緊緊囚禁著自己。隔著水流觀察到的景色動盪而怪誕,可她全部的感官受到封鎖,只能任憑無法判別的洶湧意念如深海狂潮般灌入體內,然後那些意識在她的體內翻湧,和著難以言喻的羞恥以及懊悔化為蝕骨劇毒,燒穿瑪格莉特全部的理智。
她試圖放聲尖叫,但穿透水流的只是幾個氣泡,在海平面下鼓動著。
瑪格莉特位處一座陰森而綺麗的銀色庭園,庭園深處有座形狀曖昧不清的精緻鳥籠,在那當中有著一名和她身型相仿的女子。她徘徊於矮牆邊緣,伸手撫過熱烈盛開的薔薇花叢,翠綠的莖刺繾蜷纏繞,距離緊密,容不下一羽薄翅。
這兒的空氣彷彿沉澱許久,黏膩而發腥,像是實驗室裡混和錯誤的試液。
瑪格莉特被不明所以的力量驅使著走進鳥籠內部,雕刻精細的囹圄之間刻著錯綜斑紋,乍看之下猶如封印邪靈的咒文。她看著縮瑟在邊緣的藍髮女人──另一個自己──不發一語,她倚在另外一側注視著她在不斷流淚地夢境當中來回遊走,她們共享這段被囚禁的短暫靜謐。
她看著眼角滿布淚痕的她向著色調混濁不堪的天空鍥而不捨的伸出雙手、向著肉眼無法看見的慈悲神祉伸出雙手,悲哀地盼望著終有一天能夠待到世界的赦免。
瑪格莉特恍然大悟,那個她的願望將無數輪迴的終末和初始連接了起來,挾著不受控制的、試圖顛覆因果時累積下來的所有殘酷以及罪孽。這裡既是起點、也是終點,就好像一道抽象至極的莫比烏斯帶,將兩個相異平面橫生扭曲而後重新相連,開頭等同於結尾、破滅的終焉則是無盡絕望的開端。
瀆神者的夢就這樣無可救藥地延續下去,永遠永遠,自始至終都倔強地不肯放棄,即便時空接壤之處已然迸出裂痕、即便等待自己的未來只會是無以復加的深黑洞窟──哪怕要她舉刀弒神、哪怕會被挫骨揚灰,瑪格莉特依舊一次次地踏入無盡迴圈,然後被攪得破碎不堪。
於是她傾身擁抱另一個她,無聲慟哭。
這裡是次元的邊疆,是萬物的初始以及終末,瑪格莉特只能待在這裡。
矮牆上頭那些熱烈地擁抱著破碎天空的豔紅薔薇,就像是她未曾捨棄地、陪伴輪迴的凶惡執念。那些曾經茫然的重複試誤啊、親手鑄下的膚淺傷害啊,不知何時磅礡落下的雨水中熠熠生輝。
沉默地發亮,喧囂的綻放。
十足諷刺。
唯餘她的愛。
經歷無窮無盡的輪迴以後,除了她的愛,瑪格莉特早已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
[ 她 ]
瑪格莉特墜落著、墜落著,彷彿永無止境。
她的身體無法感知水壓、她的肌膚不覺寒冷,在萬呎深海當中,就連氧氣也不需要。
凝滯如同稠墨的深海底部,沒有光線、沒有聲音,無形水牢只是緊緊囚禁著自己。隔著水流觀察到的景色動盪而怪誕,可她全部的感官受到封鎖,只能任憑無法判別的洶湧意念如深海狂潮般灌入體內,然後那些意識在她的體內翻湧,和著難以言喻的羞恥以及懊悔化為蝕骨劇毒,燒穿瑪格莉特全部的理智。
她試圖放聲尖叫,但穿透水流的只是幾個氣泡,在海平面下鼓動著。
瑪格莉特位處一座陰森而綺麗的銀色庭園,庭園深處有座形狀曖昧不清的精緻鳥籠,在那當中有著一名和她身型相仿的女子。她徘徊於矮牆邊緣,伸手撫過熱烈盛開的薔薇花叢,翠綠的莖刺繾蜷纏繞,距離緊密,容不下一羽薄翅。
這兒的空氣彷彿沉澱許久,黏膩而發腥,像是實驗室裡混和錯誤的試液。
瑪格莉特被不明所以的力量驅使著走進鳥籠內部,雕刻精細的囹圄之間刻著錯綜斑紋,乍看之下猶如封印邪靈的咒文。她看著縮瑟在邊緣的藍髮女人──另一個自己──不發一語,她倚在另外一側注視著她在不斷流淚地夢境當中來回遊走,她們共享這段被囚禁的短暫靜謐。
她看著眼角滿布淚痕的她向著色調混濁不堪的天空鍥而不捨的伸出雙手、向著肉眼無法看見的慈悲神祉伸出雙手,悲哀地盼望著終有一天能夠待到世界的赦免。
瑪格莉特恍然大悟,那個她的願望將無數輪迴的終末和初始連接了起來,挾著不受控制的、試圖顛覆因果時累積下來的所有殘酷以及罪孽。這裡既是起點、也是終點,就好像一道抽象至極的莫比烏斯帶,將兩個相異平面橫生扭曲而後重新相連,開頭等同於結尾、破滅的終焉則是無盡絕望的開端。
瀆神者的夢就這樣無可救藥地延續下去,永遠永遠,自始至終都倔強地不肯放棄,即便時空接壤之處已然迸出裂痕、即便等待自己的未來只會是無以復加的深黑洞窟──哪怕要她舉刀弒神、哪怕會被挫骨揚灰,瑪格莉特依舊一次次地踏入無盡迴圈,然後被攪得破碎不堪。
於是她傾身擁抱另一個她,無聲慟哭。
這裡是次元的邊疆,是萬物的初始以及終末,瑪格莉特只能待在這裡。
矮牆上頭那些熱烈地擁抱著破碎天空的豔紅薔薇,就像是她未曾捨棄地、陪伴輪迴的凶惡執念。那些曾經茫然的重複試誤啊、親手鑄下的膚淺傷害啊,不知何時磅礡落下的雨水中熠熠生輝。
沉默地發亮,喧囂的綻放。
十足諷刺。
唯餘她的愛。
經歷無窮無盡的輪迴以後,除了她的愛,瑪格莉特早已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